早期美华文学研究,无论在国内或国外的学术界、思想界与文化界, 近年来都是一片荒芜、空白的领域,学术成果可说是凤毛麟角。 在美国,中文系的研究对象是中国文学,其所谓的“海外汉学”不外乎“东方学”,有关美国的华文文学则向来被视作美国民间文学的一部分,虽在民间流传,却不是中文系研究的对象。美国当代比较文学研究对于海外文学、离散文学、跨国文学和文化研究有所兴趣,大多限于当代作品,尤其是电影;或小家碧玉,风花雪月,男盗女娼,卖主求荣一类的通俗文本。而美国文学界, 自上世纪80年代以后,华裔文学的兴起在美国主流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多元文学的发展让早期移民被囚禁在天使岛牢房中刻在墙上的华文诗文通过英译进入了美国文学史。可惜对这些诗文的研究还是局限于翻译和评论,随着时过境迁,其影响力也只昙花一现。
谭亚伦的《金山歌集》 发掘了丰富的题材,但很少得到文学界的注意和进一步研究,至今还未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关注。而刘登翰教授称作 “美华文学开篇小说”的《苦社会》一书只是在国内发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再版,此后又销声匿迹。而早于《苦社会》,有迹可循的早期诗作中,详细记载了华人对于美国原始的想象、 华人移民在美国本土的实际遭遇的诗篇,竟然还有两首重量级的史诗——张维屏的《金山篇》(1848-1852)和黄遵宪的 《逐客篇》(1882-1885)。
这些文学作品,尤其是这两首诗的原文能重新问世,出现在当代华文世界的读者面前,纯属偶然,真的要归功于本书作者盖建平博士。对这两首长诗进一步的发掘、探讨、阐释和研究是盖建平博士十年来苦心孤诣、惨淡经营的成果。
盖建平本科是华东政法大学经济学毕业;原籍山东莱阳,从小自学古文,中文根底很厚,考取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归我指导。记得2004年秋,我在搜集资料,编选《世界华文文学大系——美国卷》一书时,在一大堆史料中发现史家提及的这两首名诗,公认其为美华文学的开篇之作,在美国却找不到这两首诗的原文。我第一次带盖建平去图书馆查资料,就是查这两首诗。当时我们没有找到,但是她不肯放弃,几天后,这两首诗的原文终于给她从《续修四库全书》里找了出来。她就此爱上了去图书馆查资料,爱上了学术研究,爱上了做学问,这就是中文系说的“坐冷板凳”吧。这种态度在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大上海,学习西方文学的年轻人中,可说是一枝独秀的。
注释、解读、考证、立论,有时还要翻译、推敲、提升、修正、编辑、出版——这一套做学问的基本功,包括阅读大量的英文资料和文献,她都一丝不苟,心甘情愿地接受很严格的学术培训。后来,她竟成了我的中文活辞典、我的严格的编辑,我们一起发表过论文,整理、出版过三本学术论著,包括《问谱系:中美文化视野下的美华文学研究》、《华人的美国梦:美国华文文学选读》和《语言的铁幕:汤亭亭与美国东方主义》,在学术方法上都是跨国研究。我想这三部著作可以说是盖建平此书的前期准备(preliminary)和理论基础。
盖建平的博士论文选择“早期美国华人文学研究”这一课题,倒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和兴趣,并不是我的授意。就研究内容和涉及的文史资料而论,若没有深厚的古文古诗底蕴,这个题目是不可能做好的。而中国古典研究的知识和能力在从事美国研究的年轻学者中又诚属难得。现在想来,这可能也是这一领域近年来一直空白的原因之一吧。
其次,研究从鸦片战争开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这一段华人在美的故事和诗文的背景知识,不但需要历史知识,而且需要对跨国的历史语境有贯通的把握。这也就是此书的特色——跨国研究、比较研究。为此,盖建平在我收藏的资料中参考了大量的英文资料,内容覆盖了美华移民史、族裔史、社会史、文学史、文化史、外交史。可想而知,她的英文基础也相当牢固,知识面很广。
据说当下晚清史很难写,我想,晚清的中美关系史和美华移民史更难写、更棘手。当然,重写中美关系史,外交史,原是历史学家的工作。虽说文史本是一家,近年来学术界最流行的,却是大肆套用西方理论,公式化地引证立论的文学批评,不用涉及历史和历史语境就能发表。忘却历史,脱离政治,在新批评的“文本细读”之中转了进去却转不出来,这种美其名曰“纯文学”的研究,实际上是自杀性的行为,忘却了文学的本能和功用,放弃了文学在当代媒体社会的话语权,听凭文学边缘化、在十里洋场的意识形态之中被通俗文化淹没了。
《早期美国华人文学研究》将历史、理论、法律、诗文融会贯通,超越了当前文学批评的概念范畴。这本书不但内容丰富,在研究方法上,也有其非常大胆、新颖、独到之处。首先,此书的研究方法不是纯文学批评,也不是传统的历史性研究,而是文史比较研究;它立足于当下,反顾历史,重读古典文学,重审文学和历史的关系、文学研究本身的功用,肯定了“文学超越历史”、对既定的历史观念提出批评和反思的价值。这在文学和文学研究日渐边缘化的今天,可说是醒世之作。
其次,题材的大部分是古诗古文,作者对文本进行了悉心的阐释,为不读古文的读者提供了方便。然而其论述不止于文本细读,而是把重点考据用来分析和探讨这一领域当前文化界、思想界、学术界所面临的一些严肃的问题,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将“美华生存经验汇入中国社会变革进程的宏大叙事”之中,有立场,有主见,有新意。比如,重新审视早期华人来美的动机和原因,《排华法案》的确立与中美外交的失误,出洋华人妇女群像描写的珍贵资料,广东侨乡的文明和教育传统,早期移民的文化修养,英勇自持的民族精神,在无情的野蛮文明生存竞争中发挥的积极的精神因素,及其对于今天“全球化”过程中的中国文化建设的借鉴等等。
作为中国学界比较文学跨国、跨学科研究,此书在理论上已经超越了时尚流行的、天真烂漫的、现代派的全球化文化“融入”论,同时也不落入国内外族裔研究身份政治的观念陷阱,而是着墨于话语建设。诚如作者阐明,“研究的文化议程也不在于建设‘白人文化为主,容纳少数族裔’的美国文化新秩序,而是要探寻早期美华文学、早期美国华人跨文化生存经验对于当代中国文化发展与社会建设的现实价值,发掘美华文学为当代中国文化社会建设提供有效的资源和潜力”。至少可以说,作者稳健地发展了后现代派的跨国研究——在古典文学和传统之中发掘了有价值的文化资源——用来探讨当代的危机。
至于在和平崛起的今天为什么需要回顾历史?在拜金主义的现代社会有什么必要研读古诗古文?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华人学者,在当前知识界、文化界、学术界众所担忧的,众所焦虑的“失语状态”之中如何自拔和更新?话语建设的主要障碍是什么?弱势民族如何抵御文明的冲突?文化建设中可以发掘哪些“有效的资源和潜力”?这些难题和悖论,此书都有非常透彻、详尽而周到的分析和见解,既有通达的观点,也有雄辩的理论。相信关心这些问题的读者比我更了解国内文化界和学术界面临的危机,一定能从中得到启发,在此恕不累述。
我由衷地祝贺南开大学出版社“南开21世纪华人文学丛书”增添了一部重要的著作。《早期美国华人文学研究》开创了这一领域的研究,此书系统的论述,大量的文献资料为这个学术领域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今后的美华文学跨国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为国际交流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无论对于国内或国外的学术界和华文世界,都是具有推动性的、奠基性的一大重要的贡献。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有更多的读者和学者有兴趣投入这一领域的研究。
我很高兴在我有生之年看到此书的出版,听到新的声音、新的思路、新的话语崛起,文明的传承出现了一线曙光。可喜中国学界后继有人,后起之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记得我刚到复旦时,文科楼正面挂着“百年树人”的长幅标语。十年的时间,在一百五十年美华文学的创作和发展史中,说长也短。没想到盖建平十年一剑真功夫,不但学有所成,而且在研究的过程中克服了种种意想不到的障碍,坚定不移地找到了新一代华人学者的精神支柱,有了主心和方位。
更可喜的是,在研究古诗的过程中,盖建平竟学会了习作古体诗,这正是美华文学长期保留下来的一个文体和传统,殊为难得。而且她写得一手好诗,不愧为当代才女。正是她年前给我寄来的一系列古诗,终于重新激活了我对中文书写的兴趣。毕竟几年不写中文文章,未免生疏了。为增添一丝文采,且将她回家过年的路上给我寄来的一首贺年诗录于此,题为“请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