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诗歌应该这样读
一、何来中国诗歌多?
我们总说,中国是诗的国度,这样说是有道理的。
撇开汉魏六朝和元明清的诗歌不看,单说唐诗和宋词,《全唐诗》收录的诗歌将近43000首,《全宋词》收录的词作是20000多首。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在它的历史上产生过这么多的韵文作品,所以我们可以骄傲而自豪地说,“诗的国度”这一美称,非中国莫属。
准确地说,唐诗宋词,包括之前的汉魏六朝诗歌和之后的元明清诗歌,都属于广义范围的“诗歌”,诗歌不同于小说和剧本,它属于韵文文学的范畴。那么,为什么中国的韵文文学这么发达呢?这要从汉语言文字的特征说起。
我们知道,诗歌是一种语言文字的最高艺术形式,一种语言文字的特点,决定了采用这种语言文字的诗歌的特点。中国诗歌是用汉字写成的,所以首先应该关注的,是汉字的特点。汉字是具有图画性质的方块字,一个字写出来,无论笔画多少,大小应该一样,比如“乙”字,一划;“齉”字,三十六划。但是写在纸面上应该是大小一致的。这与字母构成单词的西文很不相同,以英语举例,一个单词可以是一个字母,比如“I”,也可以是很多个字母组成,比如“Revolution”。这样的文字写出来,不可能大小一致。汉字大小一致的方块字型的这一特点,决定了用汉字写出来的诗歌,容易产生一种视觉上的“整齐美”,这是西文不具备的,比如:
鸡 声 茅 店 月
人 迹 板 桥 霜
视觉上的美感是第一位的,但又是次要的;因为诗歌终究不是“看”的,而是要朗诵出来的,所以,音韵美才是关键,而汉语之所以适合写诗,关键还在于音韵。
首先,汉字是一个字一个音节,没有多音节的汉字。关于这一点,我们对比英语就可以看出来,英语单词“Re-vo-lu-tion”,是四个音节;而汉字中的任何一个字,都是一个音节。如果说大小一致的方块字决定了汉语诗歌在视觉上的“整齐美”的话,那么汉语单音节的特点就决定了汉语诗歌在听觉上的“整齐美”。
其次是汉语音具有四声现象。古语音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其中的平又叫“平音”,上、去、入音又叫“仄音”;随着语音的发展,入音在北方方言中基本消失了,但是平音又分出了阴平和阳平,所以还是四声。由四声归入的平仄两大类音,构成了最基本的音调声律。
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汉字没有以辅音收尾的现象。所谓的“以辅音收尾”,是指收尾音不是“a”、“o”、“e”等这样的元音,而是“d”、“t”、“g”这样的辅音。还是以英语举例,比如“black”这个单词,它的收尾音是“k”,这种情况在汉语中根本没有;那么也就是说,每一个汉字的收尾音一定是元音,也叫韵母。我们知道,韵母实际上是很少的,汉语的韵母一共才24个,它们是:a、o、e、i、u、ü、ai、ei、ui、ao、ou、iu、ie、üe、er、an、en、in、un、ün、ang、eng、ing、ong。就是说,无论汉字有多少个(汉字库显示汉字有将近8万个,其中常用字3500-7000个),按照收尾音来划分,不过是24大类。这个明显的特点,决定汉语适合作诗,因为最广义的诗歌(包括民谣、顺口溜)都是要求押韵的,和辅音收尾的西文相比,汉字实在是太容易押韵了。
汉字的这一特点,我们的老祖先早就发现了。古代虽然没有汉语拼音,但是,汉字韵母收尾这个特点,祖先们做了非常概括、又非常准确的总结,那就是“汉字十三辙”。
所谓的“辙”,实际就是用于收尾的大致相似的韵母,与现代汉语拼音的对应关系如下:
辙的名称
| 对应韵母
| 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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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辙
| i ǖ
|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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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花辙
| a
|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杜牧《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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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辙
| ang
|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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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梭辙
| o e
| 枫岸纷纷落叶多,动听秋水晚来波。乘兴轻舟无远近,白云明月吊湘娥(贾至《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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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来辙
| ai
|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杜甫《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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乜斜辙
| ie ue
|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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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辙
| u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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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前辙
| an
|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
(李白《望庐山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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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堆辙
| ui ei
|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毛泽东《七律·答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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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条辙
| ao
|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贺知章《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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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求辙
| iu ou
|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维《山居秋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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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辰辙
| en in un
|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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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辙
| ong eng ing
|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陆游《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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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汉语之所以适合作诗,是由汉字的字型和汉语的字音两大特点决定的。
二、什么是诗歌赏析?
诗歌赏析也可以叫做诗歌赏读,这是因为,诗歌首先是用来“读”的,古人叫做“吟诵”。从美学的范畴上讲,诗歌赏析跟任何文学作品、艺术作品的赏析是一样的,属于接受美学的范畴。那么什么叫赏析呢?赏析是赏析的主体对赏析的客体进行分析、观赏、玩味、体悟、揣摩等一系列的心理感受过程。在这个有些枯燥的概念中,包含着三个信息点,一个是赏析的主体,一个是赏析的客体,一个是赏析的过程。
先说赏析的主体。所谓的赏析主体,实际就是赏析者,就是我们每一个人。作为赏析的主体,他应该具备赏析的能力,这个能力包括语言文字知识、文学历史知识、审美知识、人生阅历和生命感悟,等等;如果不具备这些知识,那么也就不具备赏析的能力,他也就不能成为一个赏析者。比如我们总说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写得好,实际上王安石当初写过“春风又到江南岸”,“春风又过江南岸”,都觉得不能把春风的勃勃生机写出来,后来改成“春风又绿江南岸”,这句话的妙处就在于这个“绿”字。从语法现象说,“绿”是个使动词,翻译为“春风使得江南两岸又绿了起来”;从艺术修辞上上,“绿”是个拟人的手法,作者把春风赋予了人性,是她,把江南两岸给“弄”得又一次绿了起来。这样写不仅节省了词汇,而且把春风吹拂之下江南两岸的盎然生机生动的描述了出来;再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大家都说这个“闹”字用得好,实际这个“闹”字也是拟人的手法,把红杏比拟为一群调皮的孩子,在枝头“闹腾”,生动的写出了红杏密密匝匝的样子,也写出了春天的到来。作为诗歌阅读者,如果没有基本的文字知识和艺术修养,就没有办法看出这两句诗的妙处来。更不要说其他更为深奥的作品了。有一个说来较为粗鄙的笑话,说某人爬长城,终于爬上了至高点八达岭,气喘吁吁地说:“啊!长城啊……”周围人屏声敛气,以为此人要抒情作诗赞美长城,不想这个人却说:“……你是真TM的长!”周围一片大笑。这个笑话有杜撰的可能,但是道理是明确的:没有赏析能力的人,是成为不了赏析的主体的。面对长城,具有历史知识人的可能联想到它抵御外敌的作用;具有建筑知识的人可能联想到它随坡就势的走向;具有天文地理常识的人可能会想到长城的走向与中国400毫米降水线的吻合;而具有文学常识的人可能会想到有关长城的千古诗文,比如“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等。如果你不具备其中任何一种知识,你就不可能对长城进行任何一个角度的欣赏,你也就只能发出“长城啊你真TM的长”这样的感叹了。
所以说,具有赏析的能力,是成为赏析主体的要件;而只有有了赏析的主体,赏析的审美行为才有了得以完成的依附条件。
其次是赏析的客体。所谓赏析的客体就是被赏析的作品,它可以是一幅绘画,也可以是一部电影或戏剧,也可以是一首诗歌作品。如果说作为赏析的主体必须具有赏析的能力的话,那么作为被赏析的客体,它就必须具有审美价值。就是说,它应该是美的,是值得鉴赏的,是配得起赏析主体的玩味的。在这里我个人强调,赏析客体的审美价值应该有两个“不因为”:不因为时代的久远而产生变异,不因为阶级和阶层的不同而产生疏隔。
什么是美的东西?美的东西应该具有普世价值,具有永恒的主题。这个普世价值或者说永恒的主题,是千百年来整个人类共有的主题,是人类共同关注、足以引起共鸣的主题,比如说爱情、比如说生死、比如说善良、比如说亲情,等等等等。三千年之前黄河边小伙子那深情的一瞥,足以感动到今天,所以才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吟唱,才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求爱观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动人之处,不在于恋爱者李隆基杨玉环是帝王贵妃,而在于祈求爱情天长地久是人类的共同盼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慨叹,不是因为吟唱者陈子昂的地位高低,而是生不逢时和人生不永是人类的最大遗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在于它的发出者是诗仙李白,而在于它道出了知识分子的底线——人格尊严。好的诗歌作品,是能够穿越千年打动人心的,与时代、与作者地位没有关系。过去曾经有一个观点,主张什么“劳动人民的爱情”云云,这是站不住脚的。艺术学认为,作品和它的主题有四种关系:等同关系、大于关系、小于关系、游离关系;我个人认为,如果作品和它的主题产生了游离关系,那么这部作品从一开始就有站不脚的缺陷,所以才会使这部作品因为时代的变化而产生了主题上的游离,比如文革期间一些为了政治目的而编写的作品。
是不是具有了赏析者和被赏析作品,就完成了赏析的活动呢?还不是的,必须让赏析的主体和赏析的客体有直接面对、交流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赏析活动仍然没有办法完成。一个目不识丁的人面对唐诗宋词的尴尬,和学富五车的教授面对文革大字报的感觉,估计应该是一样的;在一个不具备历史文物知识的老农的眼里,汉代出土的瓦罐可能还没有自家腌咸菜的缸子好使。
最后是赏析过程,这是一个分析、观赏、玩味、体悟、揣摩等一系列的心理感受过程,这个过程实际又包括了两个方面,一个是分析,一个是鉴赏,合为“赏析”。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分析是鉴赏的基础,鉴赏是分析的升华;没有了分析,鉴赏就成了无源之水;没有了鉴赏,分析也就无的放矢;分析是为了鉴赏服务的,而鉴赏是建立在分析之上的。
分析是指对一首诗歌作品的时代背景、作者背景、作者风格和艺术理念的分析和阐述。诗歌属于文学艺术,而所有的文学艺术包括小说、戏剧在内,都是为了反映社会的,只不过反映社会的方式不一样。小说以故事情节来反映社会,戏剧以强烈的舞台冲突来反映社会,而诗歌——尤其是中国诗歌——它长于抒情而拙于叙事,所以中国的古典诗歌是以感情来反映社会的。那么关注诗歌和作者所反映的当时的社会背景,就是研究、赏析诗歌的第一步;反过来,当时的社会背景又对诗歌的形式和诗歌的作者产生着作用。比如说《古诗十九首》这样成熟的五言诗,就不可能出现在《诗经》那个年代,因为社会的发展决定汉语没有成熟、浑圆到如此程度;再比如说李白这样浪漫主义的诗人只可能出现在盛唐,不可能出现在文字狱大兴的明清,甚至都不可能出现在精致的、封建文化彻底成熟的北宋;读曹操的诗,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东汉末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那种民不聊生。时代背景的分析,是赏析诗歌必须的。一上来急惶惶说“老师您告诉我这首诗怎么个好法”——这是没有道理的,也是不可能的。
除了时代背景外,作者本身的分析更是必不可少。不同的时代产生不同的作者,但是同处一个时代,为什么作者的风格也可以大不相同?这是因为作者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性格注定而成的。同是盛唐时候的诗人,李白和杜甫不过相差11岁,但是李白浪漫,性格放任无羁;杜甫严谨,性格沉郁。这是因为俩人的出身完全不同,李白的出身是富商,而且他的父亲李客有可能是一个被通缉的富商。李白祖籍陇西成纪,就是现在甘肃天水一带,出生于西域的碎叶,即现在的巴尔克什湖一带,5岁时回到了四川江油青莲乡。也就是说,李白在他幼年的时代就随着家人漂泊了中国大半个西北、西南,这样的家庭出身和性格决定了李白不可能是循规蹈矩的士大夫。而杜甫则不是,他出身于“奉儒守官”的士大夫家庭,他的先祖是西晋时的大臣杜预,他的祖父是武则天时代得宠的宫廷诗人杜审言,他的父亲杜闲——这是杜甫家中最不出名的一位了——也是兖州司马、奉天县县令。杜甫的出身决定杜甫只能走一个循规蹈矩的封建士大夫的道路,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生以济世救民为己任,同时把这种理想寄托在皇帝的身上。
同是唐代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和杜甫也不相同,这是因为俩人的艺术主张不同。杜甫主张完美,“语不惊人死不休”;而白居易认为纯粹的艺术追求完全是背离艺术宗旨的,艺术的根本应该是实用,是“歌诗为时而作,为事而作”,为此他追求的是通俗,是“不识字的老太太听不懂我就修改”的写作手法。同样是归隐的诗人,陶渊明和王维大不相同,陶渊明的笔下更多的是劳动,是田园;王维的笔下是山水,是安静和孤独,以及对孤独貌似痛苦的享受。这是因为俩人的经济基础完全不同。陶渊明是一个落魄的地主的后代,中晚年之后极其困顿,到了“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的地步;而王维说到底是王孙贵族,是大户人家,即便归隐终南山后,他仍然担任着尚书右丞的职位,衣食无忧。
所以说,对于诗人自身背景的分析同样重要,甚至分量应该重于时代背景的分析。
分析是为了鉴赏服务的,分析的终极目的是鉴赏,所以最后还是应该落在鉴赏上。鉴赏是建立在分析的基础上,对于一部诗歌作品在文字上、文学上、艺术审美上的玩赏和体味。好的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应该是立足于那个时代而最终又能跨越那个时代的。前面说过,诗歌是以感情来反映社会的,这个感情基本是诗歌作者的感情,是诗人本人的感情;但是好的诗歌作品应该跨越诗人的小感情,而成为能够笼盖人类精神的大感情。诗歌的艺术分析往往应该着眼于大感情的分析,或者说,一首好诗能够从中得出笼盖人类精神的大感情,这才是优秀作品,这也是它能够流传千古的原因所在。王国维之所以给予李后主很高的评价,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就是因为李煜李后主的词写出了一个人从天上落到地狱的悲怆情景,而这种悲怆绝非李煜一个人所有,人类在许多时候都会有这种“天上人间”的巨大落差和由这种落差而产生的无法排遣的悲怆。诗歌的艺术赏析,最终要把这种人间共性、人类的大感情阐述出来,而能够承托得起这种阐述的,势必是好诗!
前面说到,赏析是一个分析、观赏、玩味、体悟、揣摩等一系列的心理感受过程,那么,既然是“心理感受过程”,赏析本身就带有极其强烈的个人感觉和个人色彩。对于一首诗的体悟深浅,与鉴赏者,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赏析主体有非常大的关系,鉴赏者的学识、阅历、性格、年龄,甚至性别,都决定了赏析的角度和层次的深浅。对于年轻的学子们,我不主张从浅层次入手,我主张“取法乎上,得法其中;取法乎中,得法其下”,不怕深而怕浅。深层次的切入诗歌本质的赏析,才是好的赏析;关键在于用怎样生动的语言将学子们领入一个艺术的境界中。
三、怎样赏析中国古典诗歌?
赏析中国的古典诗歌,我想应该做到“四个理解”,第一,理解诗歌是以感情来反映生活的;第二,理解古代汉语言的语法现象;第三,理解诗歌的意境美;第四,理解中国诗歌特有的含蓄美。
先说第一点,理解诗歌以感情反映社会的这一特点。前面我们说过,诗歌属于文学样式之一,是反映社会的。但是中国的古代诗歌有着很明显的自身特点,那就是抒情诗占了绝大部分。严格说,用汉语言写成的古代诗歌就没有纯粹的叙事诗,像西方叙事诗《唐璜》(作者英国诗人拜伦),中国一直没有。即便是具有叙事意味的诗歌,如民间诗歌《焦仲卿妻》(一名《孔雀东南飞》),文人诗歌《长恨歌》,也是夹叙夹议,抒情成分占了很大的比重。所以说,诗歌是以感情来反映社会的这一特点,非常重要,它说明了赏析诗歌的切入点。既然理解到这一特点,那么就应该知道,诗中表达的感情,就是诗人的感情: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欣悦,饱含着对黑暗官场的厌恶和重归田园的欣喜;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慨叹,抒发了作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人格尊严的执著追求;杜甫的“葵藿倾太阳,物性故莫夺”代表了中国古代士大夫实现理想的唯一方法——忠于皇帝,这与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对百姓发自内心的同情并不矛盾;苏轼的“问汝平生事业,黄州惠州儋州”既概括了他宦海漂浮的一生,又写出了他人性中的豁达;辛弃疾的“看试手补天裂”是中国古代报国无门的战将的痛苦再现。当我们在阅读这些诗歌的时候,就应该体味诗人的感情,同时带着感情去赏读这些作品,把自己的感情调动出来,放置在诗歌中,这样才能读懂作品,体会作品。一个过于理性的人,是无法完成诗歌的赏析的。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笑话,一个教授物理的老师说,写诗和读诗的人都是因为不懂得物理原理才感动的,比如“雪化了,化成了春天”,怎么可能呢?雪化了只能化成一汪脏水;又说“‘月亮碎了半边,化作了满天的星辰’,这是不懂得地球遮掩了太阳的光辉才这么说的”。这就是不懂诗歌是以感情反映生活的道理,自然也就理解不了泰戈尔的名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爱你”。
第二是理解古代诗歌的语法现象。古代诗歌是用古汉语写成的,是古代汉语最高等的艺术样式,所以,理解古汉语的语法样式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否则极可能根本读不懂作品,那么理解诗人的感情也
就成为一句空话了。汉字属于非形态语言,所谓的“非形态语言”,就是不以汉字的形态变化来表达语法意义。西文的句子“I love him”和“He loves me”中,主语、谓语、宾语都发生了变化,这在汉语中没有;汉语表达语法的多是这么几种:名词用作动词、使动、意动、省略,等等。比如曹雪芹说警幻仙子是“深惭西子,实愧王嫱”,这个“惭”和“愧”是使动的用法,意思是警幻仙子的美貌“使西施美人感到惭愧难比,使王昭君感到羞愧弗如”;再比如苏轼说“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如果用西方语法来分析,江柳是主语,动词“摇”是谓语,村是宾语,难道是江边的柳树摇动一座村庄么?显然不是,这里“村”的前面省略了一个介词“于”,当“在”讲,意思是“春寒十日没有出门,等到再次出门时,发现江边的柳树已经在村口摇摇摆摆了”,写出了诗人对大自然物候变化的感叹;又比如李后主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个“东”是个动词,意思是向东流;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句中,六个景象,却没有一个动词连接,你如果非要写成“月光笼罩下的茅草小店后面传来了鸡叫声,石板铺成的小桥上有人走过的足迹”,不仅笨拙无比,那江南凌晨铺面而来的几分寒气也荡然无存了,难怪梅尧臣盛赞这两句是“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汉语是一种意会的语言,感悟性较强,逻辑性较差,如果用西方文字的语法现象来拆分古代汉语,要么根本弄不懂,要么弄通了却意蕴皆无,要么貌似弄通了却让人啼笑皆非。古人讲究炼字,讲究“语不惊人死不休”,实际上是在汉字的语法灵活上做功夫,以达到“一字千金”、“一字千斤”的效果。
第三是理解中国诗歌的意境美。和西方小说、戏剧主张以塑造人物为成功标志不同,中国古典文学因为受语言文字影响,逻辑性较强的叙事文学很少,即便是有叙事意味的长诗,也不以塑造人物为主要追求。中国文学的成功标志是意境。“意境”这个词是王国维提出来的,而且是为了研究宋词而提出来的,但是“意境”的存在和追求绝对不是王国维时代才有的,也绝不仅仅限于宋词中,可以说,中国古典诗歌一直将“意境”作为一种最高的审美意义在探寻、追求着。那么什么叫“意境”呢?但从字面上解释,“境”就是客观环境,就是诗歌要描述的周围的客观事物、景物;而“意”就是诗人的主观情感。那么,是不是“意”+“境”就等于“意境”呢?又不是。到底什么是“意境”,我们不妨先举一个例子:唐代的一位才子来到中国的西域,他看到了什么呢?茫茫无边的戈壁,一望无际的沙海,辽阔无垠的大漠。那么,他所看到的这些都属于“境”,就是客观环境;那么他想到了什么呢?想到的是大国的骄傲、大国的情怀,等等。这些“想到的”就是“意”,也就是主观情感。当诗人的主观情感在客观环境的引发下创造出一个想象的、艺术的世界的时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才叫“意境”;也就是说,意境在现实生活中不一定完完全全的存在,它是想象出来的,是艺术的,或者说是“假”的,但是这个“假”的、想象的、艺术的世界,却包含着诗人更高一层的情感,它来自于客观生活,也来自于作者确实存在的感情,但是它升华了,高出了客观存在和原先的主观感情。所以中国绘画中有“写境”和“造境”之分,“造境”是艺术虚构,是绘画的最高境界。
中国的诗歌与绘画、与音乐相通,所以“造境”、“神韵”这些用于绘画和音乐中的术语同样也可以用于诗歌中。晚年的杜甫漂泊在长江一带,穷困潦倒,当他登上夔州的最高处时,恰逢深秋季节,树木凋零,百草凄黄,江涛滚滚,那么这些眼前之景就是“境”——客观环境,它引发了杜甫万方多难的感慨、理想成空的叹惋、年华易逝的伤痛和自觉不久于人世的预感,这些都是诗人的“意”——主观情感。于是诗人的主观情感在客观景物的引发下创造了一个想象的、艺术的世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后者才是“意境”。中年时王国维的妻子莫夫人去世了,妻子在世时夫妻二人感情很好,妻子过世后,王国维为妻子写过一首《点绛唇》,其中有“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的佳句,人评“意境全出”。为什么是“意境全出”呢?我们来看这三句。诗人因为思念妻子而彻夜难眠,抬眼望去,月光之下,满院洁白,丁香如雪——这些是客观景物,是“境”;而诗人因为妻子去世而产生的悲痛,是主观情感,是“意”;这种“意”的主观情感在“境”的客观环境的引发下,作者创造出一个艺术的、想象的、“假的”的世界——“纷纷凉月”,这是“意境”,是艺术的、想象的、是“假的”。因为月光没有温度,何来“凉”?月光又不是雪花或落叶,何来“纷纷”?但是在作者看来,月光之下引发的心中悲凉使得院中的一切都笼盖了同样的悲凉色彩,于是心与境合,“意境全出”。
最后一点,是理解中国古典诗歌的含蓄美。汉民族是一个大陆农业民族,受经济模式的影响,汉民族的生产方式是向内的,不是向外扩张的,所以整个民族性格呈现出阴柔、内向、含蓄的特点,不善于直言表达感情,不善于条分缕析的描述,更多的是体味和感悟。表现在诗歌上,是缺乏直抒胸臆的直白呼号,更多的是借助比喻、拟人、反语和借景抒情等艺术手法,间接的表达自己的情感。比如李白说,“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他不说皇帝昏庸,把一个正直的人给贬谪了,而是用了反语,说现在的皇帝还很不赖呢,没有像当年贬谪贾谊那样贬谪到长沙这样的卑湿之地,这分明是在责骂皇帝呢!再比如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晚年追忆年轻时候的事情,已经是很伤感的了,但是作者却说,年轻时的记忆就已经是一片惘然,想追忆却已经追忆不起来了,岂不是双倍的伤怀么!这样写,诗歌就低回婉转,余味无穷了。再比如晏几道的作品,“醉拍青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首《鹧鸪天》写怀人念远,离恨无穷,年年日日,不可终绝;面对来信,泪如泉涌。作者本来是盼望来信的,否则就不会面对一封难得的信笺而泪流满面了,但是作者却说,“相思”这个东西本来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何必来信述说衷肠呢,莫若丢开的好。话虽豁达,实则反语,更加重了相见无期的相思之苦,令人荡气回肠,击节而叹。这就是含蓄的艺术。如果改为“亲爱的我是多么的想你啊”,也许感人,但那不是中国的诗歌,不是古代中国人,尤其是诗人抒发情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