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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难能流变谙

2014年04月18日  点击:

著名京剧脸谱研究专家、南开大学出版社编审李孟明先生的新著《菊艺琐谭——致远楼谈戏随笔》,最近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读后令人受益颇多、爱不释手。细读该书,我以为有如下特色愿与读者共享。高屋建瓴目光深远孟明先生的谈戏随笔起点很高,其自幼受京剧艺术的熏陶,常看家藏的诸多剧本及艺术杂志,在其父引领下听过不少的戏。这与现代著名剧作家曹禺的成长历程极为相似。最有趣者是某次看戏站在戏台边缘,一大花脸在演出中向他瞪眼,吓得年幼的他大哭起来,惊动全场。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往往成为其文化生命的源头,由此孟明先生与京剧和脸谱结缘。

他广结京中诸多京剧名家,拜著名京剧研究家刘曾复为师,又与著名脸谱制作家程少岩为友,使得菊艺修养日渐深厚,然最出名者为京剧脸谱艺术之绘画与研究。他供职于南开大学出版社20余年,在著名史学家来新夏先生身边工作,经常请教、受益颇丰。故孟明先生一经进入京剧研究领域,起点则非同一般。

从这部书中我们可以读出,他多次近距离地接触京剧名家李少春等,长期出入于剧学大家刘曾复京中老宅新居。一些为外人所不知的梨园掌故,孟明先生作为有心人都记录下来,作为第一手资料展示给读者。这些随笔的可读性极强,吸引我们的不只是当时的传神语境、话语中的哲学意蕴和人间真谛,更有一种菊艺探秘的别样心情。如写李少春在东城康乐饭庄请孟明先生一家聚餐后作别时,李少春在背后嘱咐道:“黑天走泥路,白的是道儿”;李少春还说过:“要多高有多高”,这是在回答某人的《挑滑车》起霸,演员踢腿高低不同时说的话,孟明先生后来体会到戴头盔腿就不能踢得太高,这是他画脸谱后之所得。“要多高有多高”,不是不能,而是不为也。再比如刘曾复曾对他说:“艺术的东西不靠人传授是永远不懂的”;“脸谱也一样,如果不告诉你道理和方法,你画多少脸谱,画得多花哨,也还是不会画”等,其中有些话是可以看作警世箴言的。

以上这些高妙之语,使我们了解诸多的戏曲知识以外,还有更多的人生哲理与艺术真谛,细细品来令人大开眼界,颇有所悟。见解独到艺深志雅孟明先生是以脸谱研究专家的身份和京剧结缘的,所以他的视角当然是专家眼光。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体会,这里我们试举两例。

首先,他对京剧《夜奔》有着深入的研究,数次提及该剧的流变。有些为京剧界所视而不见者,孟明先生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清清楚楚。他对有文称牛松山的《夜奔》为江南武生世家所传,再有侯永奎、侯少奎、裴艳玲所传之该戏,均以牛松山为根底之说,认为不确。所有这些定论,是他从诸多的北昆与徽班资料中分析出来的。他告诉读者看这出戏还是要追求原汁原味,看一人演到底、戴罗帽的那个林冲,因为这样会离古老的昆曲更近一些。

其次,他对京剧唱词和表演艺术及脸谱等,有着独特的理解。先说唱词,比如《苏三起解》一出,近年来有人将唱词“苏三离了洪洞县”,改成“低头离了洪洞县”了。孟明先生就认为不对,他从人物身份、想法需求、表演过程等仔细分析道来,幽默地指出苏三出身妓女,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到大街前就是要找人请求给三郎带信,更不必低头;从唱词的下一句看“将身来在大街前”,如果低头也就接不上了。读后真是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再说表演,例如《伐子都》中的公孙子都,旧戏表演子都喝庆功酒时从酒杯里见到了考叔的鬼魂,演员表演时有一个动作叫“蟒纵”,也就是演员要端着酒杯像蟒蛇一样纵身越过桌子平戳到地上,表演难度非常之大。这个动作对表现子都的忐忑心理十分重要,孟明先生看过3位艺术家的表演,但现在的演员都不会了,他觉得殊为可惜。再如《金刀阵》中,孙悟空听罢南极仙翁诉苦,对赤眉与大鹏之恶行勃然大怒。过去演员的表演应是:孙悟空端着椅子从桌子上悬空360度砸在台上,这一砸镇住了所有的观众,整个演出过程中孙悟空始终应端坐在椅子上。而孟明先生40年以后在电视上看到的却是“人是下来了,椅子没下来”。读过之后,除了佩服老演员高超技艺之精湛外,读者自然也会钦佩作者竟然知道得那么丰富、地道。

最后要说说脸谱,这部分研究是作者的长项,在书中孟明先生最为赞扬的,就是吴钰璋勾的脸谱。例如《刺王僚》中,专诸一出场那紫三块瓦的勾脸,表现的是令人遐想的庄严肃穆,这种脸谱要表现的意象是“中正之人不乐”,只有吴钰璋才能够画得出来,他立即为之所吸引。继而他又讲起该演员的张飞脸谱,他说张飞立柱纹中的十字,恰当地勾在两眉弓之间上下活动的肌肉上,只要演员眉头一低一扬即可表现出沉眉怒目之态,这是妙不可言的神来之笔。此事尚有旁证,他还从刘曾复先生的谈话中告诉我们,张飞的鼻窝要勾直的,台上一翘嘴鼻窝就变弯了,眼窝上下缘的弯角要对齐,因为张飞性格喜怒无常,脾气时好时坏,故脸谱最不易表现。孟明先生对此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他认为勾脸谱是要有“范儿”的,大师们的脸谱就好比书法与治印,都应是有章法可循的,不能乱来。他指出脸谱要重相而不重图案,这就要“把无形变为有形”,而勾眼窝所勾的不是人的真眼而是眼的神态。脸谱的提升是从类型化到个性化。在《脸谱鳞爪》一文中,孟明先生给我们讲述了许多他自己的创新之处,如项羽之哭与张飞之笑,李逵与李鬼之间鼻窝之区别,司马师脸上的狠纹;鲁智深的脸谱流变,从《打屠》到《山亭》后只留下了鲁智深,从而忘却了鲁达等等,读后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学者风范途径得当读这本书,最令我钦佩的是《脸谱发微》一组,在这部分研究文章中,孟明先生以己之长,充分展示了他的学术力量。

在考察脸谱中的盲点时,他一反脸谱是源于面具的通说,指出脸谱是源于生活。《人面不知何处去》一文,涉及戏剧的历史地域转移,汉字的演进,绘画尤其是壁画的人物表情等等。作者广征博引,层层深入,给我们以浓重的学术气息,反映的是高雅的专家视角。再有《清宫戏画是不是“台上的东西”》一文,谈的是脸谱流变中的“时间差”。近年来有多种清宫戏画整理出版,对于清宫戏画上的脸谱,坊间说法不一。但孟明先生有独到的解读,他另辟蹊径从时间所造成的误会入手,指出清宫戏画是晚清戏台上的东西,而非现在舞台上的东西。进而指出这正可以探索此道,下一番考镜之功。这种观点,在脸谱研究领域可谓独树一帜。论述郝寿臣脸谱的3篇文章,孟明先生从郝氏的项羽脸谱考源,到鲁智深的脸谱失前留后的探疑,为我们打开了破译脸谱艺术的神秘大门。比如他说我们当今在舞台上看到的项羽脸谱,基本上都是后期《霸王别姬》的那个哭相的脸谱,这是郝寿臣先生多年来用心揣摩而悟出的,那么京剧《鸿门宴》、《取荥阳》时期的项羽当然就完全不一样;再就是鲁智深,这个人物也不是总要保持鲁莽的“难为情”之像。从读郝寿臣那里孟明先生体会出演员的夸张表情,他认为将艺术家的这种无形感应显化于脸谱设计中,就可以创造出变无形为有形的生动形象。他在为我们讲述前辈大师艺术探索的第一手资料时,也反映出他自己的全新学术视野与独特研究方法。可惜的是目前还没有人做这样的工作,我听说孟明先生近期将计划绘制一批这样的脸谱,以补充我国脸谱艺术的不足,并完成剧坛先辈的遗愿。

孟明先生的脸谱作品多次在京津地区展出,这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我以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如果读了他那有特色的脸谱系列图谱,再读这些专论菊艺的文字,聪明的读者按图索骥一定会收获满满。在《脸谱与脸谱化》中,他说脸谱虽是在类型化与模式化的规范制约下创造的艺术,但是它所体现的却是新的独立创造精神。孟明先生从脸谱的行当、形式、肤色、神态、意象分类刻画,总结出“像儿”的创造,这是一个艺术升华的过程。也就是我们在文学理论中经常提及的,那种“带着枷锁的跳舞”,在艺术框架中有创造,在规范中展示超人的本领,这种理论经常被使用在诗词界,我想一切艺术都是有同一性的。没有规范何来革新?道理自然是一样的。孟明先生的文章和他的脸谱绘画一样,充满浓浓的书画、舞台与古籍的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些都融入了学术与现实生活之中。这一部分的文章中,孟明先生苦心孤诣选择了一些名戏中的名家脸谱剧照,图文对照,读来使人一目了然、妙趣横生,顿生感悟。

记得林语堂先生说过,中国人对历史的了解是从看戏开始的。我虽看过不少戏,但对于京剧的理解应是从读孟明先生这本书而加深的。

文章来源:《南开大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