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人们大多拥有家庭,在家庭里做的事情和在家庭关系里遭遇的情感也大多相似,但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具体方法、感知和处理这些情感的方式则因社会和文化语境的不同而迥异。家庭作为最普通的生活形态,其核心则是对更为普遍的社会和文化秩序的表达。在某种意义上,文学揭示人类生存和情感经验的可探边界,与其对家庭生活的理解程度成正比。
陈千里的《因性而别——中国现代文学家庭书写新论》,以扎实的个案研究和文本细读为基础,进入到深植于文本背后的普遍价值观念乃至文化哲学层面,对于现代文学家庭书写的相似性加以再认识;在研究的广度上,本书以“家庭书写”为肯綮,以历时顺序统观中国现代文学30年的整体发展脉络,在文学史书写的意义上集中而鲜明地勾勒出现代文学史的“日常面相”。在研究的方法上,作者以“比较”为方法,以“发现”为目的,在以跨学科方法进行文本之间或文本内部的多维比较之后,或反省整个民族习焉不察的文化惯习,或发现思想先锋隐曲幽微的文化立场,或叩问被隐含作者与理想读者“合谋”掩盖的文化矛盾,令读者有醍醐灌顶之感。
陈著从中华民族的文化原典出发,从宏观上观照中华民族对“家庭”概念的历史性理解。在第一章中,作者撮议了《周易》《礼记》对“家”的论述,指出“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原则,并非对女性一味歧视和压抑,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是对女性进行了“赋权”,明确了女性行使权力的领域。同样,对家长权威和长幼尊卑秩序的强调,都是基于农耕文明特色,具有一定合理性的制度设计,这一设计及其伦理框架构成了中国社会结构的基石。这种认识既源于对中华文明的历史性了解,也对西方现代主体性理论和社会性别理论有所参照和借鉴。中国人的家庭形态和观念在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30年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家庭问题受社会经济因素、法律因素、文化因素相互影响制约而显得异常复杂,但“诗人不幸诗家幸”,恰恰是种种矛盾的思想情感使得现代文学家庭书写呈现出静水流深、沉郁阔大的诗性品格。
在对现代文学文本进行主要论述之前,作者将视野上溯至明清长篇白话小说,廓清其家庭叙事类型和美学风格的古典源流,认为前者虽然裹挟了特定时代的社会思潮,投射了作者“现代”的思想,但就“故事的讲法”而言,仍然受惠于古典小说的“祖产”。在具体的分析论述中,或就一个命题纵向比较古今作家的表现模式,或横向比较同时代作家不同的思想与艺术个性,或就某一类型的人物塑造进行文本之间甚至文本内部的精细比照,或就某一思想立场进行涵括式的批判观照。例如作者着重分析的《金粉世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小说里的冷清秋有《儒林外史》中落魄才女沈琼枝的影子;虽然其对《红楼梦》的模仿一目了然,但是两者的思想境界却判然两别。
陈著在论述现代作家的书写方式时,最核心的比较就是“因性而别”——秉持鲜明的社会性别立场,客观比较两性作家书写家庭主题之异同。本书在结构上把“现代文学家庭书写”分成男作家和女作家两个系列,看上去这是一个冒险的思路,很容易落入“性别本质主义”的陷阱。但作者审慎地规避了这一危险:首先,她明确了这种比较方式的使用边界。她认为在相当多的题材上,男女作家的表现是看不出明显差异的,作家的年龄、阅历、家世、时代、生活地域和个人性情都影响着作品的表现。“比较”在此著中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而是一种认识论,它包括认识中国家庭文化在制度、行为与情感等不同层面的内涵与本质,认识其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圜过程中如何调适、发展的规律,认识并探讨家庭从广义的文化呈现到狭义的文学表现之间种种映射关系,并为我们如何看待和评价这些关系提供了多样的理论标准和感性认识。
《因性而别——中国现代文学家庭书写新论》 陈千里著 南开大学出版社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